父亲决定送我到苏联陪伴母亲。
好像是与冬天有缘,我的第一次远行也在寒风凛冽的季节。 早晨,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奔跑着,屁股像跨在野马上似的颠动,一不小心脑袋就碰着了车顶。我坐在父亲膝上张望:田地里庄稼早割完了,光光的,间或有一两个草垛,大树上雪枝悬冰,冬日照处,分外剔透。机场内,一片黄土,几个大人忙忙碌碌地在做着什么。
四个去苏联的孩子——我、朱德伯伯的女儿朱敏、罗亦农和王一飞烈士的儿子罗西北、王继飞,我们都到齐了。 冷风从没有遮拦的旷野阵阵刮来,叫人睁不开眼睛。天真冷呀,父亲的大手轻拂着我脸蛋上的浮尘,好暖和。他从出门就抱着我,却没有什么话。这时,他心里想什么? 三四岁的孩子没有分别的意念,甚至不知道马上将远走他乡。我注意力集中地目视着停机坪上那奇异的庞然大物,嘿!它肚子鼓鼓的,翅膀那么结实,还神气地轰轰叫,一定是很厉害的吧? 我挣出父亲宽厚的怀抱,蹒跚跑去想看个究竟。 大哥哥、大姐姐兴冲冲地直往飞机上攀,我手脚并用,也毫不犹豫地跟着爬了上去。进到里面一看,真大呀!有桌子、椅子,
还有许多食物和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几个孩子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觉得挺好玩的。 机舱门不知什么时候给关上了。猛地一阵颤动, 还没等我们醒悟过来,飞机已升上天空。数周盘旋,窗外就只看见白白的云朵了。 爸爸呢?朱爹爹、康妈妈呢?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后来才明白:怕伤心离别的大人们,帮我们放好行李,趁我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新奇的飞机上时,就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开了。 忽然悬在空中,我感到害怕极了。一阵紧张, 肚子骤然绞痛起来,痛得我直哭。这些天来,患感冒、
拉肚子,都还没好利索。朱敏姐姐和另外两个男孩马上找来报纸折成痰盂,七手八脚让我解决难题,帮我清理干净。可是,刚拉完,肚子又疼个不停,难受极了,直到肚子拉空,疼痛才有所缓解。 苏联飞行员招呼我们吃水果,人家吃得有滋有味,我却蜷缩一旁,捂住肚子,眼泪汪汪地一声不吭,远远闻着果香。该有西瓜和柿子吧?我知道自己不能吃。 我们乘坐的是架轰炸机,路线是从延安到新疆,行程三个多小时,然后再转机去苏联。轰炸机以灵活见长,忽上忽下的,轰鸣声跟闷雷似地响个不停,不像现在的空中巴士,又平稳、又安静。轰炸机上的三个多小时,使我们大家都挺难受的,朱敏姐姐也吐了。 那情景,于今偶尔想起还会有种淡淡的酸楚。 终于,迪化(今乌鲁木齐)机场跑道展现在了眼前。 可是,机场内没有马上转去苏联的飞机,我们必须先混出国民党严密布防的机场,到新疆八路军办事处等候。如果让他们发现飞机上有四个共产党的孩子,
其中两个还是“朱、毛”的骨肉,后果可想而知。 我们出机场的惊险一幕,朱敏姐姐有精彩记录: 飞机开始下降,机长别洛夫上校叫我们赶快藏在机翼里,以防国民党人员上机检查。 飞机平安降落,没人上机检查,大家刚想松一口气,却见机长直揪他的黄头发,那双蓝眼睛盯着我们直转,他在想怎么解决下一个难题,怎么安全地把我们送出机场。还是领航员脑瓜子灵,他想了个怪招——将我们卷进行李卷,当做行李扛下飞机。 别洛夫上校一听,马上竖起大拇指说:好主意!正好几个小孩个子也不大,很容易连头带脚卷起来。只要你们不动弹,就不容易被发现。再说,谁会想到行李卷里会有活人? 尽管这办法有点不可思议,但苏联飞行员执行着斯大林绝对不能让我们出现任何意外的命令,坚持要把我们卷成行李卷,我们也就乖乖地听从了他们的安排。 不一会儿,我们四个活小人就变成了四个长形行李卷。 一卷进行李卷,顿时像关进了黑洞里面,刹那间感到心胸憋闷,行李卷的气味直呛口鼻,又不敢大声喘气。所幸的是地勤人员很快就过来扛行李,他们谁也没有对行李产生疑问,吭哧吭哧地把我们扛上肩头就走。 我们被人搬动着,一颠一颠的,没多久就被丢在了来接我们的汽车车厢里,等到汽车发动驶出机场,一颗紧张得快要跳出来的心才放松下来。 开始,大家都担心娇娇能不能坚持住。她最小,又在闹病,如果她动弹或是发出点声音,这场瞒天过海的好戏,就会前功尽弃。
没有想到险恶环境使年幼的孩子过早懂事,娇娇从被卷进行李卷到被摔上汽车,始终都没有出过一点儿声! 其实,大姐姐、大哥哥不知道,打从母亲开始孕育,我就伴随母亲跋山涉水走长征路,吃草根野菜,冷暖相知,甘苦相依。我能出生并活着,并非纯然由“幸运”所赐,而是源于我和母亲共同对生命的渴求和对生活的坚忍。这与生俱来的性格,从小就帮助我渡过了许多同龄人难以面对的坑坑洼洼。 我们终于顺利出了机场,平安到达八路军办事处。 在办事处等候的十几天里,我见到了在新疆工作的叔叔毛泽民。但当时叔叔是什么样,我们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我都不记得了。后来,新疆军阀盛世才单方面撕毁国共合作协议书,大批杀害共产党人,我的叔叔也被逮捕入狱惨遭杀害,为人民的事业牺牲了。 我们的行程继续着,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此行的终点站——莫斯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