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缅甸总理吴努的谈话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一日)
毛泽东:吴努总理大概可以看到,我们的方针是同你们友好。五项原则[1]是一个大发展,还要根据五项原则做些工作。我们应该采取些步骤使五项原则具体实现,不要使五项原则成为抽象的原则,讲讲就算了。现在在世界上就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讲讲算了,另一种是要具体实现。英美也说要和平共处,但是它们是讲讲就算了的,真正要和平共处,它们就不干了。我们不是那样。我们认为,五项原则是一个长期方针,不是为了临时应付的。这五项原则是适合我国的情况的,我国需要长期的和平环境。五项原则也是适合你们国家的情况的,适合亚洲、非洲绝大多数国家的情况的。对我们来说,稳定比较好,不仅是国际上要稳定,而且国内也要稳定。
我知道吴努总理曾经同刘少奇委员长谈过缅甸国内的情况。我们希望你们国内和平。至于具体地如何取得国内和平,那要你们自己处理。如果我们在这个具体问题上表示态度,那就不妥当了。
共产党的问题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因为大多数国家都有共产党。因此各国都要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
在你们国内也有对我们不友好的党派、团体和个人,在别国如印度、印尼也有。但是我们不好干涉,不好对这些党派、团体和个人说,他们不应该反对我们。每一国都有几种党。对于这几种党,我们不能表示反对哪些党,赞成哪些党。我们只能以每一国的政府为对象来解决问题。希望你们谅解我们为什么采取这种态度。
吴努:这是一个很正确的态度,任何别的态度都是不正确的。我完全同意主席的意见。
毛:缅甸人民和中国人民都看到我们所采取的步骤,例如五项原则和会谈公报[2]中所解决的问题。在我们两个民族、两个政府和两国人民之间,我们不去区分党派,而是把我们的共同问题初步解决了。
中国也有各种党派和团体。中国的各种党派是有差别的,并不是在一个水平上,有领导和被领导的分别。中国各民主党派承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国也有各种团体,有工人的团体,甚至有资本家的团体。但是缅甸政府、吴努总理和吴拉茂大使对中国各党派只能一律平等看待,不能表示满意这一个党,不满意另外一个党。否则就会引起一些党的不满意。
我们对于缅甸也是一样。如果我们用政府的名义对缅甸的任何一个党表示态度,我们就会得罪这个党和一些群众。
既然已经谈起了这个问题,我们愿意说,我们希望缅甸国内和平。吴努总理说缅甸的内战已经成为很重的负担。我看你们自己是否能够谈谈,看看是否能取得妥协。如果能够这样,缅甸就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建设上。我们将很高兴看到这一点。作为我个人的建议,你们自己先非正式地谈谈,试试看,不要把路堵死。最好是先非正式地、试探性地谈谈,如果谈得拢,最好,如果谈不拢,就暂时放一下,以后还有机会再谈。
我们对西藏的办法,可以供你们参考。我们准备在很长的时期内同西藏地方政府谈,同他们商量。关于西藏的社会改革,我们不是坚持现在一定要做,如果同他们商量了以后,他们说可以,我们就做一点,他们说不可以,我们就暂时不做。当然,中国的经验只能供你们参考,因为我们两国内部的情况不同。各国都应该根据自己的条件来处理自己的问题。
在这里也可以同时谈谈革命的问题。一个国家靠外国的帮助,靠别国的党的帮助,而取得革命的胜利,在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东欧各国,是因为苏联军队同纳粹德国作战时占领了这些国家,不然的话,靠外国的帮助,靠外国输出革命,而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我们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革命不能输出。但是这并不是说,一个国家的革命不受外国的影响。像缅甸、印度、印尼、巴基斯坦和锡兰[3]这几个国家的独立,也不是完全不受外国影响的。但是缅甸的独立,并不是由于任何外国在人力、物力、财力方面的帮助而取得的。
我们看到中美洲危地马拉就有不同的情况。美国在那里进行干涉,帮助反对党在别的国家组织军队打进危地马拉,而美国大使又在危地马拉内部策动。我们决不会干这种事。我们决不会在云南边境组织军队打进缅甸,并且由姚仲明[4]大使在缅甸内部策动。姚大使决不会干这种事,如果他干这种事,我们一定马上撤他的职。
在缅甸的华侨中也有激烈分子,我们劝他们不要干涉缅甸的内政。我们教育他们服从侨居国的法律,不要跟以武装反对缅甸政府的政党取得联系。我们在华侨中不组织共产党,已有的支部已经解散。我们在印尼和新加坡也是这样做的。我们嘱咐缅甸的华侨不要参加缅甸国内的政治活动,只可以参加缅甸政府准许的一些活动,如庆祝活动等等,别的就不要参加。否则会使我们很尴尬,不好办事。
我们在泰国有三百万华侨,我们的方针也是一样。泰国对我们不友好,原因不在于我们。我们实在是想搞好同泰国的关系。我们同泰国如此邻近,按道理应该搞好关系。外国报纸怀疑我们搞傣族自治区是要侵略泰国,是要建立什么“自由泰国”。傣族在云南省有三十万人,他们组织一个自治区[5]。在广西省的壮族有七百多万人,他们也组织一个自治区。我们还有好几十个这样的少数民族自治区域,例如,朝鲜族、蒙古族的。我们也准备在西藏建立一个自治区。我国少数民族的种类很多,但人数总计不到四千万。我们并不搞“自由泰国”,也不想打进泰国。那样的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我们不是如此想的,不是如此准备的,也不是如此干的。
我们很想同泰国建立外交关系,同它互相承认。如果泰国愿意的话,它也有资格在昆明设立领事馆。
泰国说怕我们侵略,但是缅甸也怕啊!而缅甸的做法却是搞好同我们的关系,并且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要侵略缅甸。可是泰国却连看都不愿意来看。如果泰国在昆明设领事馆,他们可以到我们的傣族自治区去看看。
希望吴努总理把我们的意思向泰国当局说一下。
努:我已经答应了周总理。我将在曼谷过一夜,会见到泰国的总理。我不仅会告诉他,中国总理表示愿意同泰国建立外交关系,而且我还会进一步告诉他,中国的这种意愿是真诚的,这一点是我在这次访问中发现的。我希望尼赫鲁[6]总理会全力支持我这种说法。
毛:我们同尼赫鲁总理谈过,但是没有说得这样详细,没有说得这样多。希望吴努总理把我们今天说的转告尼赫鲁总理。如果你们两位一起同泰国当局谈这件事,使得中泰两国之间也能有像中缅之间这样的关系,我们将会很高兴。
努:我一定尽力来做。
毛:我现在说说大国小国的问题。我们认为,国家不应该分大小。我们反对大国有特别的权利,因为这样就把大国和小国放在不平等的地位。大国高一级,小国低一级,这是帝国主义的理论。一个国家不论多么小,即使它的人口只有几十万或者甚至几万,它同另外一个有几万万人口的国家,也应该是完全平等的。
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不是空话。既然说平等,大国就不应该损害小国,不应该在经济上剥削小国,在政治上压迫小国,不应该把自己的意志、政策和思想强加在小国身上。既然说平等,互相就要有礼貌,大国不能像封建家庭里的家长,把其他国家看成是它的子弟。艾德礼[7]先生批评美国对危地马拉的做法是,就像一个中世纪家庭的父亲替他的儿子找一个自己看得中的媳妇。不论大国小国,互相之间都应该是平等的、民主的、友好的和互助互利的关系,而不是不平等的和互相损害的关系。
现在南北美洲的情况就像一个中世纪的家庭,美国是家长,其他国家是它的子弟。我们在亚洲不要这种关系。过去日本是想这样干的,它说的是共存共荣,但实际上是要剥削和侵略人家。
我们同缅甸已经有了五年的相互关系。可以再看五年,再进行五年的共处和合作,来看看我们究竟是讲讲算了,还是要真正实行的你们的态度很好,你们有话,有怀疑和不满意的地方,就讲出来。以后我们两国之间还会发生一些问题,互相之间还会有些怀疑和不满意的地方,希望我们互相都讲出来,以便采取措施,解决问题。这样就可以使我们的关系更好,使我们的友好合作更发展。
努:坦率地说,过去我们是不敢有什么话就讲出来的,怕的是我们被误会是英国、美国的走狗,怕的是反对我们的党正是这样向你们报告的。不过现在我们互相见面以后,互相进行了讨论和有了了解以后,我们就不再怕有话直说了。这是我这次访问所取得的最大成就之一。昨天在周总理家里会谈以后,我已经把这一点告诉了我的朋友周总理。
昨天我甚至请求周总理释放美国飞行人员,这是我通常不会做的也是不应做的一件事,因为这有干涉内政之嫌。但是由于我同周总理互相有了很好的了解,因此我提出之后,并没有引起周总理的误会,这使我很高兴。
毛:释放总是要释放的,但是现在不能释放。我们对犯间谍罪的外国人是不杀的,犯同样罪的中国人就会被判处死刑。但是他们犯了罪,我们不能不执行法律。
我国是一个大国,原因就是人口多,地方大,但是并不强。吴努总理去看过我们的汽车厂,我们连一辆汽车都出不了,此外连一架飞机都不能造,那末强在哪里呢?但是,即使我们再弱,美国要把它的意志强加在我们身上也是不行的。过去我们在延安,就没有屈服过。在解放战争中,我们也曾把侵入我们地区进行间谍活动的美国人逮捕起来。不论美国多强,能产多少钢,能出多少辆汽车和多少架飞机,我们也是不会屈服于它的压迫的。对于友好的国家,我们的态度像兄弟一样。对于压迫我们的国家,只要它们一天继续如此,我们就一天也不屈服。
这些美国间谍乘的飞机是在中国境内,在东北打下来的,但是美国说他们是战俘。真正的战俘是二万多名朝中被俘人员,他们被扣住不放,并被交给了李承晚[8]和蒋介石。这是毫无道理的事,令人愤慨的事。
像我们这一类国家受过很多气,亚洲、非洲国家都是多年来受帝国主义大国的气的。这些帝国主义国家主要的就是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日本。我们现在还在受气。总有一天,我们真正独立起来,把自己的国家搞好了,就可以少受一点气。
你们的国家并不小。你们有近两千万的人口,相当澳大利亚的两倍多。你们国家的面积很大,相当于九个到十个锡兰。你们的国家有各种物产,人民勤劳聪明,各种事业都能逐步地办,例如制造汽车和生产钢铁。你们的国家大有可为,我们愿意看见你们的国家兴旺起来。
努:谢谢。
毛:假如亚非各国都能如此,到那时候就不会由几个大国称霸了。整个亚洲的人口超过世界人口的一半。亚洲的地方也是好地方,有两个洋:太平洋和印度洋。
努:缅甸的情况是很特殊的。最好是中国共产党派一些公正的人士到缅甸研究一下情况,我们不仅会很高兴地接待他们,还会给予他们各种便利。他们可以实地研究一下缅甸政府的立场以及缅甸人民对叛乱分子的感觉。
毛:我们派观察团到缅甸去,是不妥当的,会使外界得到不好的印象。我们的大使和领事可以根据报纸上的材料和公开的文件进行研究。他们不能同反对派直接联系,但是可以通过合法的党派来间接了解反对派。我们的大使馆进行这种研究,正像你们的大使馆在这里进行研究一样。至于你们自己的纠纷,我们是不能介入的。
努:你们是应我们的邀请而来的,不是违背我们的意志而来的,因此不是干涉内政。如果我们请求的话,你们甚至可以派军队来,也不是干涉内政。
毛:不能说凡是政府愿意的,就不是干涉内政。有四种情况:
第一,同盟国家为了反对侵略,和共同的敌人作战时,一个同盟国家的军队可以到另一个同盟国家的土地上去,这不是干涉内政。 第二,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的土地上去建立军事基地,附带军事和政治条件的援助和贷款,在另外一个国家建立的宗教机关进行间谍活动等,都是干涉内政。
第三,纯粹属于内政范围的事,如民族之间或党派之间的斗争,如果外国介入,就是干涉内政。
第四,请外国的教授和专家,这不是干涉内政,这是互助。
第二、第三种情况是干涉内政,因为侵害了一国的民族利益。
如果我们派观察团到缅甸去观察民族之间和党派之间的纠纷,缅甸政府可以不认为是干涉内政,但是缅甸别的民族、别的党派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别的国家也会有不好的观感。
努:我没有预见到这一点,那末就不提我的建议了吧!
毛:我向吴努总理提出建议,不是以政府工作者的身分,而是以党的工作者的身分。我不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还是中国共产党主席。我是以中国共产党主席的身分向缅甸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主席吴努提出建议。
刘少奇委员长和我都同吴努总理讲了一些中国经验,这是朋友之间交换意见。至于缅甸政府是否照办,那完全要由缅甸政府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定。我们同缅甸做生意,决不以缅甸政府对哪一个党关系较好作为条件。
努:我把主席和刘委员长对我提出的建议,看作是大哥哥们对一个小弟弟提出的建议。大哥哥是比小弟弟更有经验的。当我相信对我提建议的人是诚实、真诚而且是为他们的人民献身的,我就像小弟弟对大哥哥一样的谦恭,听取他们的建议。
毛:我们不是大哥哥同小弟弟的关系,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兄弟。况且,缅甸取得独立是在一九四八年,还比我们早一年。
努: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进行这些会谈。曾经有过一个时候,我不知道在中国会遇到怎样的人,害怕会遇到像希特勒[9]那样的人,讲话的时候拍桌高喊。但是我现在发现,我的恐惧都是毫无根据的。对于这几次恳切的谈话,我感到十分高兴。
毛:任何人都是从不了解到了解,这是很自然的。
根据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出版的《毛泽东外交文选》刊印。原题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一个长期的方针》。
注释
[1]五项原则,指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见本卷第336页注[5]。
[2]指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在北京发表的《中缅两国总理会谈公报》。主要内容是:重申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指导两国关系的坚定不移的方针;在两国适当城市互设总领事馆;开辟航空线,恢复公路交通并缔结邮电协定,促进两国的经济、文化交流;保护双方侨民的正当权利和利益,勉励侨民尊重侨居国法律和社会习惯;通过正常的外交途径解决两国边界问题。
[3]锡兰,今斯里兰卡。
[4]姚仲明,一九一四年生,山东东阿人。当时任中国驻缅甸大使。
[5]一九五三年我国在云南省曾建立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区和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区,后分别在一九五五年、一九五六年改为自治州。
[6]尼赫鲁,当时任印度总理。
[7]艾德礼,英国前首相,当时任英国工党领袖。
[8]李承晚,当时任南朝鲜即韩国总统。
[9]希特勒,见本卷第94页注[3]。